我十六岁那年在西山庙当小帮工,跟着五十来岁的陈师傅学看香算卦。庙不大,正殿供着尊半人高的铜菩萨,膝盖上的金漆都磨没了,露出底下暗红的铜锈。陈师傅总说“菩萨不亲铜,亲的是人心”,我当时不懂,只记得他每天天没亮就起来擦供桌,抹布上沾着前晚烧剩的香灰,黄黄的像晒干的小米粥。
有回初一,香客挤得门槛都快塌了。穿蓝布衫的婶子攥着三根香,手直抖,香灰簌簌往下掉,在供盘里堆成个歪歪扭扭的“人”字。陈师傅眯眼瞧了瞧,又捏起她摇出来的签——第七十六签,“枯木逢春”。婶子急得直搓手:“师傅,我家那口子病了半年,这签能准?”陈师傅没接话,先给她倒了杯茶,茶叶沉在杯底像团黑泥。“您上个月是不是在村头帮王寡妇收了三担稻子?”婶子愣了:“是…您咋知道?”陈师傅指了指供盘里的香灰:“菩萨不说谎,这香灰的纹路,跟您那天在晒谷场踩的脚印子像不像?”

后来我才明白,看香灰不过是由头。陈师傅桌上摆着本破得掉页的《香谱》,可他真正的本事在“记人”。谁上个月给庙里捐了十斤香油,谁跟邻居吵过架,谁家里有病人——这些他都记在脑子里,比账本还清楚。有回我翻他枕头底下的本子,上面写着“李阿婆,三孙女,咳疾,每月初一必来”“张木匠,二儿子,赌债,十五总带两瓶酒”。
摇签筒更有意思。那铜筒子内壁磨得发亮,签子是竹片做的,边角都卷了。陈师傅说“签子是死的,解签的人是活的”。有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来问事业,摇出根“顺水行舟”,他耷拉着脸说“我都失业三个月了,顺哪门子水?”陈师傅指了指他袖口:“您这衬衫是新换的,领扣系得周正,昨儿晚上肯定跟媳妇商量了一宿。顺水行舟不是说水现成,是说您划桨的劲儿对了。”年轻人走的时候,兜里揣着陈师傅给的半块桂花糕——庙门口摊儿上买的,甜得齁嗓子。
要说最玄的,是看香火。三根香插在炉里,烧得快的叫“催”,烧得慢的叫“等”。可陈师傅说“香烧得快慢,跟天气潮不潮、香里掺没掺锯末子关系更大”。有回梅雨季,三根香烧到一半全灭了,香客吓得直磕头。陈师傅蹲下来,用镊子拨了拨香灰,里面沾着半片没烧完的金纸——是香客自己叠元宝时,不小心夹进去的。“您看,菩萨没拦着,是您自个儿把福气叠里头了。”
我跟了三年,没见陈师傅算过“命”。他算的是“事”——家里的病,地里的灾,心里的愁。有回我问他:“您这算骗人不?”他正擦菩萨的脚,头也不抬:“人家大老远来,图的是个准信儿。你说这香灰能算吉凶?可人家烧完香,心里踏实了,该看病的看病,该还债的还债,这不就是准了?”
后来庙翻修,陈师傅回了老家。我收拾他的东西,发现那本《香谱》最后一页写着:“菩萨不算命,算的是凡人往圣前递的那点心思。香灰是纸,签子是笔,解的是人心这本账。”现在我偶尔也帮人看个香,供盘里的香灰还是黄黄的像小米粥,可我总想起陈师傅说的,“别把香灰看神了,要看香灰底下跪着的人。”
